Something to Chase

十幾歲的我瘋狂地痴迷與熱愛物理學,為此父母決定衝破周圍一切障礙,飛越重洋,全家前往美國,開啟逐夢之旅。

樹冠枝繁葉茂,在我們頭頂高處搖曳,勾勒出的純淨陰影彷彿畫框,展示著夜空的畫卷。美術老師指著天上的各個星座,我和身邊的幾個同學都伸長了脖子,目不轉睛地仰頭觀望。我們全神貫注地聽著講解,四周安靜極了,連老師近乎耳語的聲音似乎都能傳到下面的峽谷裡,而每當有流星劃過,我們就會忍不住發出陣陣驚歎。

他說:“我們頭頂上方就是傳說中的牛郎織女,他們的浪漫愛情故事流傳千古。”我們不知如何回應,只是繼續凝望夜空。“看到那邊了嗎?”他指著一小撮閃閃發光的星星,用食指勾畫出大致輪廓。“那是織女,她是天上的神仙,現在天文學家把其中最亮的恆星稱為織女星。那邊就是牛郎,是個放牛的凡人,那顆星叫牛郎星。牛郎和織女情投意合,但天條不允許他們私自相戀,所以他們被放逐到了天河的兩端。”

美術老師已經帶領我們在野外徒步好幾天了。這是一次艱苦的跋涉,但對我們這群10歲的小小冒險家來說,其間卻充滿了意外的奢侈:我們沒有露營,而是住在了大山深處的老鄉家裡,他們的熱情好客讓我記憶猶新。他們給我們提供了溫暖的住處,吃的也都是他們親手製作的食物,有香噴噴的米飯和臘肉,我至今都念念不忘。就連小溪也讓人心生愉悅——遠離工業汙染的清澈溪水從高處傾瀉而下,潺潺作響,流入當地人用竹竿做的引水管道里。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溪水喝起來純淨清涼,幾近甘甜。

“現在,牛郎和織女被星河分隔兩端。看到中間那條流淌的星河了嗎?”老師指了指天上一條散發著柔和光芒的星河,如同天界的雲柱,“這就是我們所處的銀河系。”

我生活的地區陰多晴少,像這樣晴朗的夜空格外珍貴,它點燃了我的好奇心,也激發了我對大自然的嚮往。從記事起,感知事物(無論是什麼)的純粹體驗總能以難以言喻的方式讓我深深沉浸其中。目之所及,彷彿總會有新鮮事物在等待著喚起我的驚奇之情,或許是一株植物的靜謐,或許是一隻昆蟲小心翼翼的步伐,又或許是遙遠山峰的朦朧深邃。年幼的我對這個世界還不甚瞭解,但我能感覺到,它值得探索。

老師指向天空的更高處,說:“啊,快看,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星座。”

“這七顆星星組成了北斗七星。現在沿著這條線往上看,”他指向右邊說,“看到那顆明亮的星星了嗎?這可能是幾百年來天上最重要的恆星,叫作北極星。”

我是獨生女,家裡看似平靜,實則潛伏變數。我從小就能從家裡的氛圍中感覺到長輩們總會因為一些事情(也許是很多事情)而惴惴不安。隨著時間的流逝,新的不滿情緒逐漸浮出水面:未曾實現的夢想,令人漸生不安的悔恨之痛,還有另一種感覺常伴左右——所謂的“家園”並非真正屬於我們。當然,這是我逐漸拼湊起來的一幅畫面。小孩子總有天生的本領,可以把無意間聽到的隻言片語串聯起來。

我出生在北京,但在千里之外的四川省省會成都長大。從名義上看,這裡是母親的老家,但其實她和家人也剛在當地定居不久。他們原籍杭州,20世紀30年代,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杭州淪陷,他們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被迫背井離鄉。他們慶幸自己活了下來,卻無法擺脫流離失所之痛,甚至連母親這一代也受到了深刻的影響。

外祖父常常追憶動盪之前的往事,每念及此,總是痛心疾首。他在學校出類拔萃,本來前途無量,但為了養家餬口,不得不放棄學業。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陷入了多年的貧困之中。幾十年來,他鬱鬱寡歡,無法釋懷。這種情緒傳遞給了他的子女,也在某一天攫住了我:沉悶而無言,感覺家在他鄉、活在別處。

成都歷史悠久,底蘊深厚。不過,在我的童年時期,成都卻是蘇聯式中央規劃的完美寫照,以圍繞城市中心的環路為基本佈局,像腳手架一樣向四面八方輻射,直至郊區。這座城市不僅向四周擴張,也在不斷垂直向上發展,設計風格統一的樓房拔地而起,越建越高,直插雲霧縹緲的溫和天空,四周被盆地所環繞。

高樓大廈橫跨地平線,密密麻麻,但設計卻平庸無奇;建築主要由圓形和矩形構成,配以剋制的棕色、灰色,醒目的大紅色標語有節奏地點綴其中。城市建設缺乏巧思,有一種獨特的工業化風格。當然,在狹窄的小巷裡仍能看到老城的根基:屋頂低矮,斜瓦層疊,露天庭院掩映在綠蔭翠幕之下。但如果鳥瞰城市,其發展趨勢清晰可見。彷彿功利主義成了一種城市藝術形式,看似樸素實用,實則暗含仍處於早期階段的好大喜功的勃勃雄心。

20世紀80年代,中國上上下下都懷揣願景奔向現代化,成都也在不斷發展,但即便如此,由於缺乏對世界的真正瞭解,孩子的世界觀本質上仍是狹隘侷促的。孩子關注身邊的東西,只能隱約看到外面的世界。要想看得更遠,看到未來的前沿,則需要特殊的影響。

如果一個孩子可以在完全沒有成人監督的情況下設計出自己理想的父母形象,那麼父親絕對符合我的要求。這是我對他最高的讚美,同時也是最嚴厲的批評。父親英俊整潔,戴著與自己電氣工程師專業背景相符的角質框架眼鏡,一頭濃密的捲髮,看起來像個年輕演員或垮掉派詩人。然而,這樣的外表掩蓋了他最突出的性格特徵:他對任何嚴肅正經的事情都嚴重過敏,簡直到了病態的程度。他一輩子都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並對此毫無悔意。與其說他拒絕承擔成年人的責任,不如說他似乎真的覺察不到自己已經成年,好像缺乏某種其他人與生俱來的基本感知力。他經常突發奇想、隨興而為。有一次,他找來各種零件,自己動手組裝了一輛帶挎斗的自行車,竟然真的可以騎。他有時會把我放到挎鬥裡,穿過成都擁擠的街道,帶我到他常去的公園或偏遠的鄉村。我們會花好幾個小時做他最喜歡的事:捉蝴蝶,觀察水牛悠然地躺在被水淹沒的稻田裡,或者捕捉野生齧齒動物和竹節蟲,把它們帶回家當寵物。

就連外人也能明顯看出,我們之間沒有傳統父女間的等級關係,因為他更像我的同齡人,而不是父親,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為人父的壓力和焦慮。雖然我可以感覺到他很喜歡帶我一起出去玩,但他那種樂在其中、心無旁騖的專注讓我明白,無論他是有女兒、有兒子,還是根本沒有孩子,他都會這樣度過午後時光。正因為如此,他為我樹立的榜樣才更有感召力。在不知不覺中,他向我展示了最純粹的好奇心。

父親帶我出去玩,不是為了教給我什麼東西——他喜歡大自然,但並不是專家——可這種經歷卻在我心中播下了哲學的種子,成為塑造我人生的最大力量:我對探索自己視野以外的事物產生了永不滿足的渴望。與父親的遊玩讓我知道,即使在成都這樣由人行道和混凝土大樓構成的迷宮裡,依然有更多我看不見的東西等待發現。

父親聰明、愛玩,有時做事不經思考,難免讓人惱火。他的性格在我出生那天展現得淋漓盡致。大人們後來告訴我,我出生於距離成都千里之外的北京,這是祖父母家所在的城市。醫院離故宮不遠,產房在二樓。那天,母親備受煎熬,但荒謬的是,父親卻姍姍來遲。他遲到不是因為交通擁堵,也不是因為出了什麼意外情況,而是因為他一時興起,去公園觀鳥,完全忘了時間。興趣廣泛的父親還喜歡玩文字遊戲,這次觀鳥遲到事件讓他想到了“飛”字。“飛”意為“飛翔”,寫法也宛如一隻展翅翱翔的鳥,於是“飛飛”成了我名字的不二之選。這個名字恰好男女通用,也反映出父親甚至對性別這種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至關重要的概念都毫不在意。此外,我們這一代人很少有叫“飛”的,正好符合父親標新立異的風格。我的名字是他成為父親之後的第一個貢獻,它樸實無華,飽含了父親對我的情感。雖然他那天不靠譜的行為讓母親大動肝火,但她也說自己喜歡這個名字。

 

如果說我強烈的好奇心源自父親,那麼為這份好奇指明方向的人則是母親。跟父親一樣,母親的個性也源於自我認知與社會期待之間的矛盾。父親是迷失在成年人身份中的孩子,而母親則是困囿於平庸生活的知識女性。母親天生頭腦敏銳,家族智力基因優勢明顯——她的祖母是晚清時期第一批上大學的女性。母親從小就自驅力十足,不僅認真學習,而且追求學以致用,希望成為世界的一部分,探索世界的各個角落,並留下自己的印記。在這種力量的驅使下,母親的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中意的大學可以隨意挑選,前途無限光明。

但歷史對母親這樣的人卻另有安排。“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後,母親就身陷政治和社會世代鬥爭的反動一側。她的家庭出身與國民黨有關係,在她自己的政治身份得以成熟之前,命運就已註定。

偏見往往會緩慢而無聲地吞噬一個人,母親的困境亦是如此。沒有人以暴力或監禁之名威脅她,沒有陰謀,沒有醜聞。有的只是老師和教務人員話裡話外的消極打擊,即使在她成績最好的時候,也禮貌而堅定地阻止她報考最好的學校。他們對她的否定和冷落如影隨形,令人窒息,讓她的少年和青年時代籠罩了頹廢的陰霾,也加重了外公的憤懣之情,給她平添了上一代人的重擔。曾經意氣風發、充滿活力的她變得麻木,好奇心也被推向了與父親相反的極端:她跟父親一樣充滿探索欲,卻缺少了天真爛漫,變得尖銳犀利,令人生畏。成年後的她非常好看,顴骨飽滿,眼睛會說話,但在美麗的外表之下,是一股天生的叛逆,註定了她將永遠對約束或禮儀規範嗤之以鼻。

隨著歲月的流逝,母親的挫敗感越發嚴重,她的博學被更簡單、更原始的慾望掩蓋:她渴望逃離。這個慾望在她心中燃燒,讓她的姿態變得拘謹,讓她的內心充滿狐疑,對人際交往也耐心全無。她想象著逃離自己的工作環境,甚至逃離自己的時代,她確信自己的命運正在別處等待。她感到自己註定要陷入無法慰藉的不安之中,只能等待時機,直到出現通往未知地平線的道路。她明白,這會是一場漫長的等待。

她意識到想象力並不受現實世界的限制,因此自幼就沉浸於書海之中。讀書為她開啟了一扇窗,讓她瞭解自己無法到訪的地方、無法感受的生活、無法經歷的時代。她熱切地與我分享她對書籍的熱愛,就像父親分享他對大自然的喜愛一樣。她鼓勵我廣泛閱讀各種類型的書,而書中的故事越是驚險跌宕,她的熱情就越能感染我。所以,我不僅熟讀魯迅的作品和《道德經》等道家經典,也如數閱讀了《第二性》《雙城記》《老人與海》《基度山伯爵》等西方經典的中文譯本。

彼時的我還無法理解母親渴望逃離的原因,但我讀的書越多,就越像她一樣,熱愛現實世界之外的幻想國度。每當讀完一本書,那些故事就會在我的腦海中久久縈繞,彷彿是另一個現實世界在與我所處的世界相抗衡。無論是在步行上學的路上、騎車去公園的途中,還是去小賣部買東西的時候,我眼中看到的生活日常都與腦中遙遠的景象交織在一起:狄更斯筆下英國的鵝卵石街道,海明威書中波濤洶湧的大海,大仲馬描寫的歐洲海岸的浪漫冒險。這些故事色彩斑斕,讓我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彷彿是母親為我拉開了神秘的帷幕,向我展示了我從未想象過的可能性。對一個已經喜歡把更多時間用於思考而不是交友的青少年來說,這樣的邀約讓人無法抗拒。

不可否認,父母的性情並不般配,但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像跳舞,你進我退,雖不穩定,卻也平衡。父親看上去有些傻里傻氣,實則大智若愚。母親則希望父親可以把聰明才智運用到家庭生活中,這可以算作一種間接的欽佩和肯定。但兩人的相處仍然時好時壞,母親時常挑剔父親乾的活,父親有時會缺乏耐心,兩人因此發生爭執。然而,當爭吵平息,父親經常在母親不在場的時候跟我說,她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他們婚姻真正的基石是一種特殊的紐帶,他們深知,生命中別無他人能夠理解。他們對所處世界的制度失去了信心,雖然表現方式不同,但感受一致,兩人因此成為夥伴,甚至可謂“共犯”,在日常生活中無聲地對抗規則。父親對功名利祿毫無興趣,追求的東西都顯得幼稚。在許多同齡人拼命往上爬的時候,父親很是反感,母親則對他的態度表示欣賞。母親雖然略顯挑剔,有時甚至太過高傲,但父親被她敢於藐視社會規範的勇敢無畏所吸引。為了討領導歡心,他們的朋友經常請客送禮,聚在一起聊的不是這個職務,就是那個頭銜,而他們二人則保持自尊和高傲,坐在一旁,並不參與。父親在化工廠的計算機部門工作,母親本來是高中老師,後來成為辦公室職員,但他們的工作更像是裝飾門面,而不是真正的事業。父母的關係潛藏著很多問題,但也有一些可取之處。他們的共鳴雖然不多,卻意義重大。

不出所料,他們對我的教育方式也跟他們的婚姻一樣不走尋常路。當時的社會沉迷於向孩子灌輸“尊重”的概念,衡量成功的標準與其說是成績本身,不如說是遵守紀律,認真聽講,贏得老師表揚,但我的父母對此毫不在意,甚至有些不以為然,尤其是母親。她對當時普遍的育兒目標進行了微調,並引以為傲:我當然要努力學習,充分發揮自己的潛力,但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取悅任何人,或者得到任何東西。雖然她從來沒有明確表達過,但我能感覺到,她認為“模範學生”和“好居民”等提法帶有居高臨下的評判色彩。她教導我,我的努力不是為了讓老師滿意,也不是為了符合某種意識形態,甚至不是為了迎合某種虛無縹緲的規則。我的努力只是為了自己。

雖然父母跟我之間存在文化斷層,但他們真心愛我,為了養育我而辛勤工作。母親經常會在履行家庭責任時走向完美主義的極端,父親則漫不經心,我行我素,兩人對比鮮明。雖然他們經常爭吵,但母親很少遷怒於我。在教育我的時候,她知道如何有效地調動自己的能量,有時還很有創意。她熱切地教導我、鼓勵我,盡一切所能武裝我,讓我有能力面對這個世界。有段時間她對縫紉很感興趣,於是給我做了很多帽子、連衣裙和褲子。這些服裝雖然款式簡單,但對業餘愛好者而言,做工已經相當精良了。

事實上,外人幾乎看不出父母的處世哲學與其他人有什麼區別。無論用哪種標準衡量,我們家似乎都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新興中產家庭,雖然還沒有被即將到來的消費主義旋風席捲,但在很大程度上已倖免於前幾代人的困頓之苦。即便如此,他們溫文爾雅的外表絕不等於逆來順受,更不能被解讀為冷漠無情;他們深知,歷史性的變革即將到來,他們願意耐心等待。

我們家位於成都當時的外環路旁邊,小區由三棟一模一樣的塔樓組成,我家住在四樓。這個環路是不斷擴張的城市邊緣,一側是工業,另一側是農業。就像這座城市本身一樣,居民樓也更加註重功能而非設計——白熾燈、水泥地,在現代人眼裡或許顯得過於簡樸。越來越多的家庭選擇粉刷牆面,用仿實木或仿彩色瓷磚的貼面板鋪設地面,這些裝飾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視覺上的單調,卻難以掩蓋蘇聯風格的影響。

父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其次就是我的外祖父母。每到星期天,我們就會走路到幾百米外的外祖母家裡。我們會擠坐在剛好能容納下全家人的圓形餐桌旁,一起品嚐外祖母精心準備的白米飯、紅燒肉、小蔥拌豆腐,還有一道特別精緻的素什錦。去外祖母家是我每週最期待的事,而這些家庭聚餐也微妙地強化了我們外地人的身份。外祖父母做的飯是老家的沿海風味,濃郁微甜,和川菜的麻辣鮮香形成鮮明對比。直到今天,外祖母做的菜仍然是我最懷念的味道,儘管對一個土生土長的成都人來說,這種口味很不尋常。

奇怪的是,在我的童年記憶裡沒有任何關於祖父母的痕跡。我知道祖父在父親尚未成年時就去世了,祖母和姑姑住在北京。祖母成長於戰亂年代,受到了很大的創傷,因此患有嚴重的身心疾病。不過,在某種程度上,我並不覺得生活中沒有他們有什麼奇怪,這與我父親那不為俗世牽絆的天性相得益彰。父親的行事方式完全不符合為人父母的要求,而他自己的生活中也好像無父無母,這讓我覺得有一種奇妙的詩意浪漫。

外祖父母對我的培養方式也契合了父母的價值觀。他們對我疼愛有加,但我從來不會覺得因為他們寵我,就不會管束我。他們並不認同他們這代人中盛行的重男輕女的觀念,而是跟父母一樣,鼓勵我展開想象,並堅守原則:我首先是個獨立的個體,其次才是個女孩。跟母親一樣,他們給我買了很多書,涵蓋海洋生物、機器人和中國神話等各類廣泛的主題。

外祖父母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個性剛毅的女兒,所以在我出生之前,他們沒有什麼重男輕女的機會。後來表弟出生,家裡終於有了一個男孩,但他們對我依然如故。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外祖父母對我的愛。直到長大後,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家門口以外的世界可能更加紛繁複雜。

 

我在成都就讀的學校方方面面都以學生為中心,無論是教育教學,還是課堂布置,都是老師圍著學生轉。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固定的座位,從早上一直坐到下午,老師輪流來上課。如果誰有學習天賦,在初露端倪時就能得到老師的關注,並獲得系統的培養,是男生還是女生似乎並不重要(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的)。即使作為孩童,我也能明顯感覺到老師是真心在乎我們的成長。他們始終勤勤懇懇,是父母和外祖父母之外,第一批為我的健康與幸福投注心力的社會成員。

我們的學習內容廣泛而有趣,數學和科學與人文學科交相輝映、意趣橫生,涵蓋了地理、古詩詞和貫穿千年的歷史。例如,當得知成都就是著名的三國時期蜀漢的都城時,我覺得非常奇妙。在最好的時候,學校像是對母親分享書籍和父親鼓勵探索的延續。

令人快意的時光在一個下午戛然而止——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小學的最後一年即將結束,在平淡無奇的一天,老師在下課時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要求:女生先回家,男生在座位上多坐幾分鐘。我頓時好奇了起來,於是在教室門口徘徊,藏在了一個能聽到老師說話的地方。我聽到的那些話讓我終生難忘。

“我讓女同學先走,是因為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你們的整體表現是不行的。男孩天生就比女孩聰明,數學和科學就是體現你們腦子靈光的基礎學科。你們的平均成績竟然比女生還低,這種情況沒有任何藉口。我今天對你們非常失望。”

接下來,也許是覺得有必要鼓勵一下大家,老師的語氣似乎緩和了一些:“但你們也不要自暴自棄。等到了十幾歲,你們會發現,周圍的女生自然就變笨了。她們後勁不足,成績會不斷下降。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你們都能更加努力,發揮你們作為男生的潛力。落在女生後面是不可接受的,大家明白了嗎?”

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在此期間,我的腦子中冒出無數個問題:老師真的相信男生天生腦子更好使嗎?我們女生真的會長大就變笨嗎?難道所有老師都是這麼看我的?他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嗎?我該怎麼理解說這些話的竟然是一個……女老師?

又過了一會兒,種種疑問被另一種感覺所替代,它沉重而強烈,從我體內不知何處升騰而起。這種感覺不是氣餒,甚至不是感到被冒犯,而是憤怒。這是我不熟悉的憤怒之感——是一股悄然而熾烈的怒火,一種我從母親身上見過的憤慨,但它無疑是屬於我自己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意識到,我家的公平包容在家庭之外並非理所當然。而老師的這番話並不是性別歧視的第一個跡象,大多數跡象都非常隱晦,甚至難以辨別,比如我會隱約感覺到,在數學和科學方面,老師更願意鼓勵男生。還有一些區別對待則是不加掩飾的。比如有一次我報名參加一年級的足球比賽——不是“男隊”,而是校隊——結果卻被告知女生不能參加。

老師的話雖然讓我震驚,但並沒有讓我氣餒。相反,這些話強化了我成長過程中形成的理念:無論周圍有什麼障礙,都要奮力超越現實,構想出更加廣闊的未來。現在我不僅想看得更遠,還想走得更遠。如果說數學和科學這類領域是屬於男生的遊戲,那又怎樣,學習畢竟不是球賽,他們無法阻止我在這裡上場參賽,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贏。

後來,我進入了一所吸引全市優秀學生的中學。在那幾年裡,對女孩的預設和偏見讓我越來越不耐煩,這種情緒已經超出了課業的範圍。在同齡人中,我已經有“假小子”的稱號,但老師的話仍然在我的記憶中迴響,使我把一開始的怪癖上升到了個人使命的高度。我把頭髮剪得極短,拒絕穿裙子,全身心投入出乎他人意料的興趣中,尤其是航空航天科學、高超聲速飛機的設計,甚至還有不明飛行物等超自然話題。

像任何喜歡把生活想象成電視劇的青少年一樣,我很容易認為在與中國的性別規範做鬥爭的過程中,自己是在孤軍奮戰。即使是那些多年來結交的朋友,似乎也不像我那樣在意,也許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和一群騎單車、愛打鬧、聊戰鬥機而不是校園八卦的男同學混在一起。此外,我還有我的家人——不管我多麼頹廢,父母總是站在我這邊,我深知這一點。

父親很喜歡在小事上離經叛道。這首先表現在我們共同的基因上:由於他最顯著的遺傳饋贈,我已經因為是班上唯一頭髮自然捲的女生而與眾不同。他總是在尋找各種機會表達自己的立場,遊走於愚弄和顛覆之間,樂此不疲。在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通知每個孩子準備統一的白色紐扣襯衫,參加即將舉行的全校運動會。父親仔細讀完參會要求,臉上露出了頑皮的笑容,確保自己會一絲不苟地執行每條指示。但等到運動會那一天,捲髮便不再是我唯一的標誌——在一片白襯衫的海洋中,唯有我的襯衫上是彩虹色的紐扣。

與父親不同,母親表達支持的方式不是調皮取樂。如果說父親是個愛搞惡作劇的人,那麼母親就是守護者。當她覺得自己的價值觀——我們的價值觀——受到質疑時,她會毫不猶豫地進行防衛。在一次令人難忘的會面中,我的中學老師就領教過她的厲害。

“您女兒特別聰明,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我擔心,她對自己的前途不夠嚴肅。比如,期末考試越早開始準備越好,所以我經常要求每個學生都跟全班同學分享自己正在讀的書。大部分同學分享的都是教科書、備考資料和學校推薦的閱讀書目。但是,飛飛這周推薦的書讓我很擔心啊,而且……”老師話音未落,母親就插話道:“我女兒從小就特別愛看書。”她對自己的輕蔑態度毫不掩飾。

“是,那當然,她推薦的書肯定比班裡其他同學都多……”

“所以有什麼問題嗎?”

老師嘆了口氣。很明顯,這次談話並沒有像她預期的那樣進行。

“問題就出在她讀的這些書上。你看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勃朗特三姐妹的書?還有她訂的這些雜誌,又是關於海洋生物的,又是關於戰鬥機的,還有不明飛行物的……例子太多了。她沒有重點閱讀符合課程價值觀和理念的文學作品。”

“是嗎?所以呢?”

在接下來的片刻沉默中,我坐在母親身邊,竭力不讓血管裡流淌的喜悅流露在臉上。緊張的氣氛又持續了一兩分鐘,然後老師向前傾身,做出最後一次嘗試,聲音裡多了一絲嚴厲。

“我就直說了吧。您的女兒也許真的挺聰明的,但班上聰明的學生並不少。智力只是成功的一個因素。另一個因素是要有紀律性,要把個人興趣放到一邊,專心學習對未來最有用的東西。”

我不確定母親接下來的話是不是一種回應。她低下頭,聲音比之前更輕了。“這是飛飛想要的嗎?這是我對她的期望嗎?”

“您說什麼?”老師靠得更近了,顯然跟我一樣困惑。

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抬起頭看了看老師,臉上又恢復了堅定的表情。這個表情說明了一切,她不再繼續打啞謎,而是站起來,感謝老師抽出時間跟她溝通,並向我示意我們要走了。

我試圖跟上母親的步伐。“可能我把你教得太好了,飛飛。”她無奈地說,“你和我一樣,都不屬於這裡。”

1989年,一切都變了。

一開始是學校停課,剛開始只是停幾天,後來越來越久,而且沒有任何解釋,讓人無所適從。等到終於復課,老師們的態度發生了變化。愛國主義教育貫穿了每天的課程,不僅是語文、歷史和思想政治課,甚至連數學和科學課也是如此。

更奇怪的是,學校生活和家庭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父母似乎沉浸在神秘的亢奮情緒中。他們用低沉的語調隱晦地談論著即將發生的事情,讓人感覺形勢不容樂觀,卻又令人興奮。父親似乎不像平時那麼浮躁了,母親好像也燃起了新的希望。在當時的年齡,我對政治知之甚少,但以我有限的政治敏感度,我也知道父母的想法跟其他成年人並不完全一致。這種奇怪的新現象是否與此有關呢?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超出了一個12歲孩子的認知範圍。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所在的世界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然後,在一個本該生機勃勃的夏日,歡聲笑語驟然消失,一如出現時突然。在父母的朋友看來,我們家向來異常“民主”,而那天,父母卻一反常態地關上了門,揹著我商量事情。一切都明顯籠罩著莊嚴的氣氛,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要窺探一番。到了深夜,我躡手躡腳地跑到他們房間門口偷聽,零星的幾個詞已經足以讓我豎耳瞠目:“教育”……“機會”……“自由”……“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還一直提到我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這樣。最後,我帶著滿腹狐疑溜回床睡覺了。

 

“飛飛,我們得聊聊。”

顯然,父母終於要向我挑明瞭。我們圍坐在桌子旁,這裡曾無數次見證我們家的民主精神。

“你父親要離開一段時間。去美國。”

一時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太多問題湧上心頭,我不知從何說起,只是驚訝地瞪大了雙眼。看到我的表情,他們就知道得好好跟我解釋。他們說,這個決定其實只是第一步,以後還有更大的計劃。我很快就意識到,第一階段是母親主導決定的,在這個階段,父親會在美國找個工作和住處。在隨後不久的第二階段,我們兩個去美國找他。

我感到頭暈目眩。一切都來得太快了,我無法理解。我的世界瞬間天翻地覆,但似乎沒有人在乎我的想法。短短几周後,父親就走了,帶走了我從出生以來所熟悉的家庭生活的三分之一。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直到長大成人,我才體會到父親的西行之路需要多大的勇氣。但青春期的我卻對此一無所知。父親離開之後,我們的世界失去了色彩,逐漸凋敝。我無法換位思考,內心也並不強大,覺得他是一走了之,拋棄了我們。與此同時,母親也逐漸陷入陰鬱;雖然母親經常心情不好,但這種陰鬱不同尋常。她越來越無精打采,一天到晚需要休息,她那反叛的態度漸漸被絕望所取代。生活變得非常彆扭。

我也在改變。近在眼前的青春期讓我喜怒無常。再加上每天家裡只有母親一個人,我感到非常困惑,無法理解父親離開的真正原因。母親的確盡她所能承擔起了父母雙方的養育責任。她深知我正值青春期,情緒容易波動,所以當我需要發洩的時候,她總會耐心聆聽。但她的全力付出卻無法替代一個完整家庭的其樂融融。我總覺得在某種莫名其妙的夢想和我之間,父母選擇了前者。

更糟糕的是,因為兩國移民部門的官僚主義做派,計劃的第二階段(也就是我和母親去美國跟父親團聚的階段)不斷推遲。雖然父親相對幸運,很快拿到簽證,但我與母親的情況卻恰恰相反。我們再次見到父親,已是三年多以後。

在此期間,我逐漸失去了學業上的優勢。我從初一開始有物理課,一想到要把自己的聰明才智運用到新學科上,我就興奮不已。但從第一天起,我就感覺不對勁。我的直覺擱淺了,失去了在數學課上表現出來的思維流暢性,而每當我努力理解新概念的時候,頭腦都一片混亂。就連力和速度這樣的基礎概念,我都無法具象化。在經歷了一年的挫敗之後,我的自尊心嚴重受創,考試成績不斷下滑,艱難地越過了終點線。是父親的離開帶給我的精神創傷導致的嗎?還是因為母親莫名的疲憊讓我日益憂慮?或者,小學老師說得沒錯,女生就是不如男生?——一想到這個,我的胃就不舒服。難道這就是等待每個女孩智力發展的殘酷命運嗎?最糟糕的是(甚至比我的課堂表現還要糟糕),我找不到答案。

又一個暑期即將來臨。在此前一年中,我在學業上遭受了重大挫折,家人的精神支持也搖搖欲墜,讓我不禁意志消沉。我跌到了人生的谷底。雖然我一向反感逃避挑戰的做法,尤其在面對重大挑戰時,但暑假的時候,在休憩和埋頭刻苦自學兩個月之間,我選擇了休憩。

這段平靜期來得恰如其時,但在這期間,我感到更多的是麻木,而不是放鬆。在我的視野邊緣,沒有新世界閃爍的光亮。在現實生活之外,也許還有一些美好的精神家園,但那些都與我無關,我已不再想象。我的生活只剩下日常:家人的擁抱,朋友的閒聊,固定齒輪自行車的金屬摩擦聲,擁擠街道的喧囂,手中書本的重量,走廊裡母親的聲音。清晨,午後,夜晚。

但有一件事沒有改變,那就是我對父親的思念。兩個學年之間的閒暇時光只會讓我更加難以承受他的缺席。在我的生命中,似乎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理解快樂的本質,沒有他在身旁,我自己感受快樂的能力彷彿也被削弱了。

反常的是,我越為他的離去感到悲傷,就越發意識到,我所懷念的關於他的種種情景,正是物理學想要教給我的東西。父親天生就能從光、速度、扭矩、力、重量和張力的角度來看待世界。他即興製作齒輪和滑輪裝置,解決了家裡的各種難題;他通過萬用表和焊接工具來利用電力。物理學一直是父親思維的隱性基礎,然而直到現在,在我最想念他的時候,我才豁然領悟。多麼寶貴的領悟啊。雖然他遠在天涯海角,但我漸漸明白,他已經給了我所需要的一切。

思維障礙出現得快,消失得也快。我突然感受到物理學的新維度,我只能將其描述為一種我從未意識到的浪漫。彷彿白晝如洪流般湧入,我看到了物理學的本質,就像父親看到自然世界的本質一樣:純粹的奇蹟之源。此時,我不僅理解了物理概念的含義,還能體會到其中的美感。回到學校後,我彷彿重生一般重新學習了物理。我盯著課本,如飢似渴地探索其中的奧秘。這種感覺前所未有。去年真的是這樣嗎?我怎麼會沒注意到呢?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這不僅僅是一種感覺而已。第一次考試,我就拿到了全班最高分。第二次考的分數更高。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牛頓力學、光學、電力學,一切都迎刃而解。從第一天上課到期末考試,我的成績一直獨佔鰲頭。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包括老師。曾經的像謎一樣的東西現在變成了一種語言,一種我會說的語言。

但是,就在這項新技能似乎正源源不斷地從我身上湧出時,我卻深感卑微,更準確地說,是激動,因為我看到還有那麼多知識等待我去探索。在物理學中,我看到的不是複雜,而是宏偉。物理學中既包含數學的優雅和確定性,也有化學的有形性,最吸引人的是,我從未想象過科學還能帶來一種人文的感受,會像我從小接觸的文學一樣富有詩意。物理學的歷史如同戲劇一般,豐富而生動,跨越幾個世紀,讓我深深著迷。

我想象著阿基米德因自己的發現而興奮過頭,赤身裸體在西西里島的街道上奔跑,洗澡水灑落一地,鄰居們紛紛側目皺眉;我想象著當瘟疫肆虐歐洲時,住在伍爾斯索普的牛頓把自己鎖在臥室裡閉門不出,以修道士般的虔誠狂熱地寫著手稿,用一筆筆墨跡書就了《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這部偉大著作;我還想象著愛因斯坦,本是瑞士專利局一個不起眼的職員,卻最終運用自己的智慧,以排山倒海之勢衝破人類極限,進入宇宙深處,像打開包裹一樣解釋了空間和時間的奧秘,並把手伸入其中,獲得了曾經只屬於神的宇宙觀。

我對文學的熱愛絲毫未減,但如今,無論我走到哪裡,物理學都已成為我觀察世界的鏡頭。我彷彿置身於持續的白日夢中:當我騎車轉彎時,我在思考加速度和角動量的變化程度;當我們家的貓從廚房最高的櫥櫃上一躍而下時,我在思考引力的大小,以及貓的質量與地板相撞時產生的力的大小;我研究著陽光如何透過窗戶在牆壁上反射,又越過我的枕頭;我思考著在我家、小區和世界上的每個表面之間傳遞的熱量;我想象著熵,無情而永恆,慢慢地解構我周圍的一切。

在初二結束時,我意識到,物理學已經不僅僅是我在青春期為填補父親缺席而做出的努力。我愛物理學,就像父母愛著他們從我幼年時期就跟我分享的追求一樣,這份愛簡單而純粹。父母向我展示了世界上還有更多可能性,他們給了我冒險、故事和想象力。這些曾經定義了我的生活。但在此之前,我只是個旁觀者而已。物理學則是我第一次自己發現的東西,感覺很不一樣。這一次,我可以追逐了。

終於,在1992年,我剛滿15歲不久,我們的簽證下來了。我們在中國的時間只剩下最後幾個月了,這段時間,我們的情緒起伏不定,時而興奮,時而焦慮,難以平復。有時,我會幻想在美國這樣的國家會有怎樣的未來在等待著我。根據我當時的認知,我想迎接我的將是充滿魅力和機遇的生活。我的一些同學似乎也是這麼想的。誰能說他們想的是錯的呢?我父親已為我們的到來做了多年準備,而我和其他學生一樣,提前接受了基本的英語語法和詞彙教育。也許這個荒誕的計劃還真是個明智的決策。但在某些時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即將失去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的朋友,我的外祖父母——想到這些,我就彷彿捱了一記重拳。

成都沒有直飛紐約的航班,所以我們要先到上海,從那裡出發。在上海停留的幾個小時裡,我堅持要步行去外灘。外灘位於黃浦江邊,是歷史悠久的旅遊景點,也是上海知名的地區,以其租界時期的建築和黃浦江的美景而聞名,吸引著世界各地的攝影師前來一探究竟。但最讓我好奇的是關於浦江飯店的傳說,也就是當年英語國家的人所說的“禮查飯店”,據說,愛因斯坦在1922年獲得諾貝爾獎前後曾在這裡下榻。這恰恰是我需要的心靈遁世。愛因斯坦和上海的淵源對我是個好兆頭。我想,一切也許不會太糟糕。畢竟,愛因斯坦也是個移民。

在臨行前,我懷揣這個樂觀的想法,緊緊貼在母親身邊。與其說美國是此行的目的地,不如說美國對於我只是一些遙不可及的抽象概念。無論我們要搬到美國這件事看起來多麼不可思議,無論我覺得在那裡安家的想法多麼荒謬,無論面對以後的未知有多麼可怕,母親都比我更清楚。這是她一生反抗的頂點,激烈、極端又不可避免,我不得不欽佩她的決心。

當我們穿過蜿蜒的隊伍走向登機口時,母親步履穩健,昂首挺胸,眼神堅定,看起來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她花了一生時間等待解脫,有時滿懷希望,有時憤怒焦慮,但總是帶著虔誠,現在這一刻終於來了,我不禁感到一絲寬慰。我並不像她那麼興奮,但我對她充滿自信的樣子深懷感激。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細節,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卻改變了這一刻的意義,也讓我深感不安——我看到母親塞在大衣下面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多年來,我努力以母親為標杆,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我多希望自己能閉上眼睛,把這個瞬間抹去。

 

我們準備登機,身邊的乘客摩肩接踵,登機廊橋在腳下嘎吱作響,飛機發動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我們邁出最後幾步,跨入機艙內部。裡面的空間很小,與我想象中飛越重洋的大飛機不同。在命運的驅使下,我們大家庭幾代人像遊牧民族一樣在中國的大地上緩慢遷徙。作為其中一員,在地球另一端開啟新生活,似乎也順利成章。但對一個還不確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的少女來說,一切又顯得那麼不真實。

我坐下來,盯著前排座位的靠背,回想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我有深愛的外祖父母,但離開意味著失去他們,至少是暫時不能陪在他們身邊;我有父親,雖然他的離開帶來的傷痛還沒有癒合,但我很期待能再見到他;我有母親,我信任她,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相信自己;至於我自己的身份,我說不清楚,畢竟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不管怎樣,我還有物理學。至於剩下的,就聽天由命吧。